第六十五节 鹰隼试翼 风尘翕张(二)_湘西往事:黑帮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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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节 鹰隼试翼 风尘翕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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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杜的目光让我脸颊发烫,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海里纷沓而至,此起彼伏。我尽着最大的努力希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正确的观点,好让自己能够接上小杜的话头,使这尴尬压抑的凝视和沉默尽快结束。

  咳~~

  终于,小杜刻意发出的咳嗽声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难堪局面。扭头看去,小杜依然凝视着我的方向,但视线里面却已经没有了几秒钟之前那种意味深长的犀利。目光变得悠远游离闪烁不定,明明看着尺许之遥的我,却又偏偏令我感觉他看的地方是天涯。

  就在这一瞬间,我终于肯定了一件事。

  小杜的的确确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杜。

  一直以来,在这个不谈本事高低,只需论资排辈的老人国度里,小杜得不到太多赏识和尊重的原因,除了之前的孤傲不合流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年轻。

  他身高大约一米七五,略显瘦削却又很结实,长期锻炼所导致的两块胸肌让他穿上警服的时候越发显得笔挺,这本来可以让他显得很男人。但可惜,他却长着一张既不瘦削也不结实的娃娃脸,肤色又白又嫩,两边脸颊还肉乎乎的带着点婴儿肥。

  这张脸不丑,会讨很多女人喜欢,更会让家中长辈疼爱。

  但,在社会上的无论什么场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会是:这是一个小孩儿。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没有人会真心看得起一个小屁孩儿,更没有人会尊敬一个小屁孩儿,哪怕那个小屁孩儿的身上穿着警服也一样。

  为此,小杜做过很多的努力,他故意晒黑,故意在腮边留起了胡子,甚至极有毅力地节食想要让脸庞看上去棱角分明一点。

  但所有的这些努力,也只是让他给人的印象从一个小屁孩儿变成了一个想要装大人的小屁孩儿而已。

  可就在现在,他却真的完全不同了。

  让他不同的是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谁都没有办法否认的气质。

  当他用那种奇怪目光看着我这边的时候,他的脸上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但很奇怪的是,却再也没有丝毫青涩稚气的味道,而是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觉。那一刻,他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个无论外貌体型还是社会背景都与他截然不同的人。

  洪武。

  假如说洪武看人观物的时候眼神飘忽深沉,显得狡猾而凶残,像一头低头四顾伺机而动的恶狼。

  那么此刻小杜的目光专注阴鸷,却也透出了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像极了另外一种动物。

  隼!

  隼质难羁,狼心自野。

  也许,大部分人都可以不尊敬一个小孩,但没有人敢不重视一头啸傲山林的恶狼,敢不敬畏一只遨游九天的豹隼。

  老三,我给你说件事听下。

  在我暗自的思忖中,小杜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语气平和,不紧不慢。

  好,你讲。

  我们这个系统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快到年底的前两三个月,上头都会派些办案的指标下来,这是硬性规定,关系到上级领导的升迁和单位评先进,以及个人年终奖金多少的问题,所以,没得任何客观理由讲,必须要完成。你们跑社会的,一到年底风就紧,你应该也清楚吧?

  嗯,这个我晓得。

  今年我们所里派到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副所长又调走了,比起往年还少一个人,除了费强福之外所有人基本都取消了休假,加班加点,到处办案子,就是这个原因。上个月十七号,所里的老张办了一个案子。当时,他去车站边上开的几家招待所里面查房,想抓几个嫖娼卖淫的来充指标,但是这个时候了,捞偏门的都晓得风紧,所以,他搞了半天,除了抓到两个打小牌的之外,什么都没搞到。最后,在唐老鸭开的酒店里头,他遇到了一对睡在一起的男女。男的就是我们本地人,虹桥乡的,二十多岁,当了几年兵,今年夏天才刚退伍复员回来,还没有安排工作,现在在家里待业。女的呢,是这个男的在广西当兵时谈得一个女朋友,这次专门来我们这里看他,已经到了两天。我们这边,你晓得,不结婚的话,两口子是不许睡到一起的。两个人估计又有些忍不住,所以,就跑到镇上来开房了。结果遇到了老张。

  这也没什么啊?又不是卖淫嫖娼。

  你听我说完。老张是个什么人你和他打了这些年交道,你也了解。在所里搞了十几年,一直没有爬上去,对前途是早就心灰意冷了,油盐不进的这么一个老油条。也就是仗着自己是老资历,遇到办事了就磨洋工,要我们这些年轻的搞。他个人一门心思只想着搞钱。再加上而今和费强福关系搞得好,时时刻刻像条狗跟在屁股后头,越发得势。平常日子他遇到挑大粪的从门口过,都要舀一瓢尝下咸淡。那天,白忙了一天什么都没搞到,一看到这样两个人,你讲他是不是无风都要三尺浪,没事挑点事出来呢?

  小杜对老张的看法非常正确。这些年来,费强福拿了我不少,但他手里有权,多多少少也确实给了我一些方便。可老张,他一件事都没帮我办过,每个月的钱却照样拿的心安理得。

  我恨老张,还要远胜于费强福。

  嗯,确实,这个老杂毛不是个东西。

  对!那天我不在现在。听所里的老潘告诉我,他们一进去之后,老张就海七海八问别人是不是卖淫嫖娼,是什么关系。那个男的说是他老婆。要他们拿结婚证,结果拿不出来。男的又说,还没正式结婚,暂时还只是女朋友。问那个广西女的呢,那个女的本来就已经吓得不行了,我们这边的方言又有些听不懂,没有讲出个名堂。老张就想霸蛮搞,要先把人搞到所里再说。那个男的就把士兵证拿出来了,你晓得,我们地方上管不了部队里的,管多了还都是麻烦,一看这个情况,老潘他们就想松口算了。但这个男的可能是仗着自己当过兵,看老张想硬来,当时口气也就不善,不仅不愿意去,还逼着老张要理由。老张说连结婚证都没有还老婆,谈个朋友就是老婆了,谈朋友耍流氓之后分手的多得是。结果这个男的就顶了一句:结婚了离婚的也多得是,那你日你老婆是不是也是耍流氓。老张白忙一天本来就一肚子虚火,一听这个话,当场就动了手,把这个男的打了一顿。然后,把两个人就搞到所里来了。毕竟别个是部队上的,老张也怕搞出大事,一到所里就原原委委告诉了费强福。费强福就出面想问问情况,把我喊着做笔录,这个男的估计也是在部队里横惯了,的确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被打了一顿气不得出,在所里大喊大叫,费强福和我刚进审讯室,他就一指头指着费强福说要我们记住,要让我们过不了这个年。费强福本来还忍着一肚子火,好言好语。结果,把士兵证拿出来一看,是已经退伍的。我当时还点了这个男的一下,问他是不是已经退了伍。我估计啊,这个男的只怕是当兵当蠢了,相当不识相,给他台阶不但不晓得下。还说什么就算退伍又怎么样,他一样要找老领导老战友整死我们。费强福这些年也是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的,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气,一下就爆发了,跑上去就又搞了这个男的几下,老张几个也跟着打。男的也算是硬气,边打还边骂。费强福直接就要老张上手段了。不过,他个人没有动手。老张把那男的从晚上十来点整到了大概十二点多,最后这个人被老张一铐子反铐着,半吊在屋里一直吊到第二天早上。这个事我们以前对付不听招呼的犯人也不是没用过,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哪晓得,这个男的在部队里操练的时候,左手曾经受过一次大伤,这一吊就吊出事来哒,那个男的的左手彻底报销,终生残废。这下别个屋里的人就不干了,七七八八几十个亲戚跑到所里来闹事,要费强福给交代,不然要砸了派出所,要搞到上头去。费强福这下脑壳疼起来了,最初想把事压下去,到处做工作,搞了个把星期,终于把那些亲戚散了。但别个屋里的爷娘不会散啊,还是天天在派出所门口哭,要上吊,软的硬的都不吃,就是要钱。所里经费本来就紧张,费强福又是个黑眼睛看不得白银子的人,就算不紧张也肯定不舍得给。没得法,费强福就把老张喊着,要老张私人出钱给男的家里。老张当然不同意咯,下命令的是费强福。结果一来二去,两个人搞僵了,费强福干脆就把黑锅筐在了老张的脑壳上,说三天之内,老张不处理好这件事,影响了所里年底评优,他就要往上报。老张也吓到了,不晓得他怎么搞的,居然和男方父母连成了一体,三个人私底下找到了我,要我帮他们作证,是费强福下的命令。

  听到这里,我吓了一大跳,赶紧问道:

  你不会是真的作证了吧?

  嗯,你听我讲完。只怪我个人当时蠢,我确实作证了。你说我有私心没得?我有,我是恨费强福,不是他,我也不会到今天!但说句老实话,老三。我当时真觉得那两老太造孽了,农村里的,就这么一个独儿,口袋里头布贴布什么都没有,就等着儿子退伍了续香火养老的。而今儿子出去一个晚上,回来就变成了个废人。一把年纪的人了,跪在我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坨,要死要活的。老张也是,平时油是油了些,但不算是个真正的坏人。工作一二十年,没得背景被人排挤一辈子硬是上不去,好不容易来了个关系处得不错的领导,还搞成这样。如果这回出事了,肯定被开除,那就真没得活路了。毕竟同事一场,革命工作这么多年,没得功劳也有苦劳,不应该是这个下场。所以,我就答应帮他们作证。

  你啊,你怎么这么,哎。结果呢?

  老三,你先别骂我,我也晓得我蠢。你先听我讲完这件事,结果啊,结果真有味道,哈哈。还没过两星期,就是这个月三号,这个男的的亲妹夫和别个一起在隔壁大队里偷牛被人抓了现场,送到我们这里一审,居然还是个惯犯。那家人屋里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废了,就只有靠女儿女婿了,女婿又要去坐牢的话,那就彻底没得搞头哒。没得法,两老又找上门来,找到了费强福。当天,也不晓得他们怎么谈得,就达成了协议。费强福给这个男的两千元治病,不追究他妹夫。而男方家里对于之前的事也既往不咎,不再上告。那个时候,我很奇怪,费强福为什么会这么做?他已经把黑锅盖在了老张的头上,为什么又还私自出钱出力来了难。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当时我作证帮老张他们举报的那份材料报上去之后两天,就回到了费强福的手里。费强福居然完全当做没得这回事,一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平时看到我了该笑还是笑。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了不对头。我们所里的一个副所长借调到县政法委去了,说是借调,但明白人心里都晓得,只是走个过场,人肯定是不会回来哒。所以,所里就空出了一个副所长的位置,副股级待遇虽然级别不算什么,但这是个踏板,没得这块踏板,什么都别谈。我蛮有希望,在所里,书读的最多的是我,年纪最合适的是我,事做的最多的是我,业务能力最强的还是我。虽然,费强福一直给我使绊子,但我父亲在上头也给我做了安排。本来,过完这个年,我很有希望。但是,费强福摆平了两老之后,又用这个位置许给了老张,摆平了老张的同时,也让我和老张之间的关系从同盟彻底变成了竞争对手。最后,费强福还搞了我一份材料,说我仗着父亲的关系,平日里在单位怎样不服从指挥,如何不遵守纪律。那份材料上,还写明了给那个男的上手段导致残废的人是我。最可笑的是,材料上除了费强福之外,还有老张的签名和那个男的本人以及他父母的手印。呵呵呵,老三,就是这四个人,我一心想帮的四个人,在我最关键的时候,从背后捅了我一刀。而今,我在所里基本是坨狗屎,没得人敢理我。如果今天不是这样吃力不讨好得罪人的事,费强福又不晓得你我之间关系的话,他也根本就不会交代我来给你传话。呵呵,人哪。

  情感上,我当然是站在小杜这一边的。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费强福城府之深手段之高明,那个时候的小杜比起他来,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但与此同时,我却也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此刻,就在眼前,小杜在述说着这样一件才刚发生没多久的,对他的前程有着致命打击的不幸遭遇的时候,他居然没有表现出哪怕是半点常人所应该有的愤怒和不满。

  无论是他的表情,语气,还是整个人给我的感觉,都只是平静,平静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所有一切都是那样娓娓道来,如同在说着一个完全与他无关的旁人故事。

  对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挚交好友,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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