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花镇(上) (全新版本)_满堂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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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花镇(上) (全新版本)

  大明松江府有一处所在名唤桃花镇出产极好的水蜜桃每到初春二三月间所谓万枝丹彩灼春融是也。十里桃花盛开时常有那附庸风雅的士子去吟诗做对就是浑身上下铜臭味的商人们也要借他几片桃花破破俗气将一二个小唱随三四个蔑片去走七八里路儿享那十里桃花的美景。

  却说那桃花深处有一户王姓人家搬来才几个月光景小两口儿租隔壁秦老汉几亩地种棉花过活。白日里两个手牵着手下地到晚来家点一盏油灯男的读书、女的纺纱织布到二更烫两杯自家酿的酒吃了去睡极是恩爱。

  这一天落大雨秦老汉无事过来寻王小哥说话见他桌上几本《论语》、《尚书》都翻烂了感叹道:“我家那两个孙子若得王小哥一半就好了。”

  王小哥笑道:“老伯说哪里话。”他的浑家放下手里的木梭搬了个方凳到窗边请秦老汉坐了又去灶前吊罐里舀了一大瓢开水烫了两个茶碗送上两碗白水来。

  秦老汉站起来接过笑道:“听说县衙门口贴了告示学道转眼就要来松江小哥为何不去考考。”

  王小哥苦笑道:“才搬来不久衣食还不周全呢哪敢痴心妄想。”

  秦老汉道:“小老儿痴长几岁也会看人面相。小老儿看小哥的面相却是大富大贵呢。小哥的文章也还过得何不下场走一番。就是考不上也不过误几天工罢了。”

  王小哥有些意动捧着茶碗半日方道:“虽是这样说只怕人家攻我冒籍。”

  秦老汉笑道:“这个小哥不必烦恼我家大女婿在县里做书办叫他与你做保山就是了。”

  王小哥大喜拉浑家尚氏郑重与秦老汉作揖又叫她去淘米杀鸡。秦老汉道:“紧邻何必如此。”家去说了一声到底将了一尊酒过来。

  尚氏下厨整治了一碗川炒鸡、一碟韭菜炒鸡蛋又冒雨去村头豆腐店买了几块豆腐干回来巧手煎炸几样菜秦老汉吃得赞不绝口大醉而去。

  客人去了两口子方正经吃饭王小哥把自家碗里并不曾动过的几块鸡和几块豆腐干都夹到娘子碗里笑道:“老人家喜欢吸筷子夹菜这几块是我先夹出来的你吃吧。”把那几盘残羹挪到自家面前又笑道:“有秦老做保山我进了学再招几个学生也省得真真你日夜操劳。”

  尚氏自灶台取来一碟咸菜笑道:“我若是图衣食富贵嫁你做甚?阿菲若不是我你也不得日夜做活辛苦。”把那几个剩菜盘子搬到灶台边的泔水桶里倾了丢在锅里回来又道:“亏你怎么吃得下去都是老人家的口水呢。”

  王小哥晓得她的素爱洁净转口笑道:“若真是进了学还有花钱处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尚氏道:“还有二十两整不曾动用不晓得够不够?”

  王小哥叹息道:“省着些必是够了只怪我当初不晓得生活艰难胡花海用如今拖累你。”

  尚氏笑道:“相公你又来既是要考还要抱抱佛脚儿明日天晴了你休下地只在家看书罢。”

  王小哥哪里肯两口子抢着洗碗扫地烧猪食因天色还早王小哥替妻子把纺车移到门边自家也捧了本书读。第二日天晴依旧下地锄草只早晚苦读。

  苍天不负有人心果然就教他进了学有那二十两银子打点学官和县太爷的礼人也不十分为难他。镇上那几个十多年都不得进学的老童生酸气冲天却怕秦老汉的女婿的权势不过在家跳脚背后骂几句罢了当面还要和王秀才称兄道弟。

  还亏得秦老汉约了村里人集分子拢了约有十几千钱来贺他因他打算将来教几个小学生又替他两口子主张在桃花镇上典了几间房居住剩的几千钱买家什修屋顶随手都用尽了。

  他那几间房外边有个大院子墙根还有几棵大树。秀才自然不好再租人家田种棉花收拾出一间大房摆了一张桌一把椅子秀才娘子当了耳上一对一点油的金丁香换了一方砚两块墨几竿笔王秀才取张纸写上“私塾”两个大字贴在门板上。不到一个月就招了七八个小学生无奈学生小束修不多两口儿反倒过的不如从前种田织布。

  这一日清早起来王秀才扫地尚氏当后窗放了镜子梳头一边道:“阿菲自你进了学就不许我再纺纱织布我闲了这许多时候却是不惯呢。不如把织布机收拾出来也好补贴家用呢。”

  王秀才摆手道:“从前那是没法子叫你日夜操劳。咱们苦这几日到年底学生们送了年礼来就好过了。”

  尚氏微微点头梳洗过两口子吃了早饭秀才自去书房教孩子们秀才娘子央邻居来收拾织机藏在厨房隔壁的一间空屋又去旧主顾处赊来棉纱。过了十来日手里积了些钱割了两斤肉、沽了几斤酒来家叫相公去请秦老汉来吃酒。王秀才问她:“你又当了什么东西?”

  尚氏笑道:“不曾不过替隔壁张家阿花姐织了几天布她分了我些工钱。”

  王秀才道:“无钱谢秦老叔也罢了他晓得我家景况呢。下回休要这样操劳。”

  尚氏还是点头待秦老汉来了数出几个钱来叫相公去买酱央秦老汉道:“自我家相公进了学就不许我做活。奴家晓得他是待我好只是我不做活家里过不得。如今又不用种地白日里不过一日二餐奴家却是闲得慌呢。就是街东头刘秀才那般有钱他家娘子女儿也要织布做活。还请秦老合我家相公说说叫我照往日做活就是。”

  秦老汉果真席间就合王秀才说:“秀才娘子说在家也是闲织几指布换些零钱也好。妇人家多是好吃懒做你有这样贤惠的娘子禁她做甚?”

  王秀才依了送到秦老汉回来抱怨娘子道:“实是舍不得你操劳为何还要央人来说?”

  尚氏只是笑笑得王秀才吹熄了灯抱她入房。第二日早上两个高高兴兴起来王秀才就先把织布机搬到堂屋光亮处尚氏又照从前劳作到得年关居然还存了两三吊钱王秀才去买了个大瓮把钱换成碎银投进去泥封上留了小口笑道:“存到十两请你吃鸡。”

  尚氏低头咬断线头把换了新面子的棉袍拍了拍笑道:“前几日阿花姐说过了年不织布了叫我合她一起织素绫极是有赚头的存十两却是容易可怜那只鸡了。”

  过了年又有几个小学生来投正月里束修自然要丰厚些各家都送有一挂咸肉几条咸鱼尚氏算计了许久只留下一挂咸肉两条咸鱼那些礼物都托阿花拿到她娘家镇上转卖得来的钱投到瓮里。她自家又肯吃苦心思又灵巧织出来的素绫一匹要比人家的多卖五分银子。积够十两银子正是收丝的时候她就拿去收丝收得的丝并不卖给客人却是送到当铺里边把当的钱又去收。如此反复。等到大客人来时她小小十两本钱滚出七八担丝来除去利钱十两滚成三十多两。秋天收棉花又是这般当当到过年就有一百多两银子到手。

  王秀才想买屋尚氏不肯道:“阿菲这些银子留着明年去外镇收丝怕不是又能滚出几百两来到那时再买大屋如何?”

  王秀才想了想心里服气笑道:“我只会读几句死书论做生意实不如你呢。真真你怎么想就怎么作罢。”

  尚氏叹息道:“当初实是我不懂得生活艰难带出来的数千金银都随手花去若是早些开窍也不叫你教书辛苦。”

  王秀才也自后悔当初搂着娘子的细腰笑道:“换做才成亲的那年我两个可想得到我会教书你会织布?”

  尚氏轻轻笑起来道:“其实这苦日子也有滋味。”因火盆上热的酒沸了推开相公提起酒壶又去厨下蒸锅里取菜到卧房两口子吃酒不提。

  午后秦老汉亲自来请王秀才去吃酒。尚氏独自在家因是年下也不到隔壁去耍只掩着院门等相公来家依旧在堂屋织绫。

  才织了寸把就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问:“这里是王慕菲王秀才家?”

  尚氏以为是人家送小学生来忙高声应道:“就是王先生吃酒去了大哥明日再来罢。”

  外头静了半日才有一个熟悉妇人声音问:“真真?”

  尚氏闺名真真也只自家丈夫无人时叫几声听得有人这样叫她手下抖得一抖外头一闯进一个珠玉满身的妇人来。头上是昭君套上身是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面容却和她有七八分相似一边抹泪一边笑道:“妹妹叫姐姐好找原来你在这里。”

  尚氏忙接出来道:“姐姐……你是怎么寻来的?爹爹他可还生妹子的气?”

  尚莺莺拉着妹子粗糙的手上下打量她妹子浑身上下都是粗布衫裙心痛道:“当初你姐夫做不来事叫你吃了这几年苦爹爹其实想你呢。不如跟姐姐家去罢。”

  尚氏满心喜欢笑道:“这三四年无一日不想念爹爹和姐姐姐夫呢妹子就去叫阿菲回来同去见爹爹。”

  尚莺莺却不回话在妹妹几间屋里转了转叹息道:“没想到你过的这样穷日子。”

  尚氏低头看脚尖好半日才道:“妹子从前不懂事不晓得银钱得来不容易那半盒金珠都胡乱花费了。其实……自阿菲进了学后我们存了十两银妹子做了些小生意今年也挣了有一百两呢。”

  尚莺莺看妹子还似从前心直口快捉住妹妹的手落泪道:“一二百银算什么如今却叫妹妹这样喜欢还是跟姐姐回去罢。那个王慕菲由他去罢。”

  尚真真听姐姐意思是叫她弃了相公回家立时甩开姐姐的手道:“虽然这几年过的都是穷日子妹子合他真心换真心过的却是快活。爹爹若是认这个女婿就有真真这个女儿不然只当真真死了罢。”

  尚莺莺劝道:“妹妹休要糊涂还是弃了他和姐姐回去罢。”

  尚氏咬唇只是摇头。姐妹两个相持不下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华服公子却是尚莺莺的夫婿李青书。李青书和真真对行礼毕方道:“方才我命人四下里访问都说王秀才待浑家极好的莺莺何必为难妹子呢。”

  尚莺莺跺脚道:“这是我尚家事。”李青书也不合她争吵拖过妻子出门对送出来的小姨子道:“妹子休要伤心容姐夫回去劝劝她。必叫你合泰山大人合好。”

  马车走几步又停下李青书跳下来递给小姨子一个小匣儿道:“这里有几锭金子你姐姐叫你将去零花罢。”

  尚氏摇头不肯接李青书笑道:“几时改了性子?”因真真不肯接想了想用力丢进她家院子里掉头去了。

  尚氏站在门口一直望着马车出镇才擦了眼泪回头从雪地里寻出那只匣儿回房里取根铜簪拨开里边除一把各色花样金裸子还有乃姐方才戴在手上的两个宝石金戒指两双金镶宝石镯子。尚氏把匣儿收起来随手搁到盐罐边。心里感激姐姐又想到老父又掉下泪来有心家去看看只舍不下相公。爹爹和姐姐不喜欢相公要她弃夫回家这些话自然不好合他说起是以晚上王慕菲回来她就不提姐姐来过。

  晚间洗脚上床王秀才合尚氏商议:“真真我去年岁考只在四等府学里众生都说我中举没指望呢。今年我偏要挣口气。我早晚要读书张罗不到家里还是要寻个使女与你做活的好。”

  尚氏摇头道:“一个使女也要好几两银还要张罗吃穿总要十两吧。挑水劈柴为妻做不动一日几个钱寻人来做就是。洒扫这些小事也不消日日做得。十两银的本钱能做许多事呢。”

  王秀才沉默许久道:“却是为夫的不是叫娘子如今越的会过日子了。”

  尚氏微笑道:“只要相公青云得意。奴家吃些苦算什么?”

  王秀才心里感激执娘子的手道:“定当与娘子挣凤冠霞帔。”

  真真想起那匣金珠几次要开口又不好提她姐姐说的那些话;要叫她说谎她又不是那样人忍在肚里难受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滚到天明起来烧水做饭看到那个匣子越觉得拿在手里滚烫。就使砍柴草的砍刀在灶后挖了一尺深的坑把小匣埋起。王秀才心里装的都是论语尚书实不曾留心娘子异样。

  却说镇上有一个富户要请王秀才去坐馆赶着还在过年一日清早来请他去吃酒。尚氏送相公出去就紧拴了院门回家。要趁这几日空闲做几件春衣。她在窗边飞针走线听得外边她爹爹的声音喊:“真真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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