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东窗三
第112章东窗（三）
山路狭窄曲折，一方白石突出山壁，劲松从白石缝隙中钻出，墨云一样的松针划着风发出飕飕的声响。
祝子慕靠着松树坐在这个天然平台上，身边放着干瘪的水袋和粘着干粮碎渣的油纸。
他垂头认真的在腿上铺的信纸上涂抹书写，画出小地图并在图边标上密密麻麻的字，最后拿起纸确认过三遍后才收起了笔。
信纸在他破皮结痂的手心里翻来覆去折了几折，最终变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纸鹊。
祝子慕将它轻轻掂了掂，眨眼间纸鹊变成了活的鹊鸟，扑扇着翅膀飞向天边燃得正旺的晚霞。
他稍微缓了缓，将油纸和水袋收好。起身走下白石回到山路上。
黑马站在路边，看到回来的祝子慕“嗤”了一声，蹄子不满的在地上刨了刨。
祝子慕抚着它的颈子哄道：“乖乖，再撑一下就到山顶了。”
说罢他把手伸向马身侧挂的包袱中，摸出些创药倒在手上的伤口上。
钻心的痛感袭来，他咬住牙将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硬是把药涂匀了。待疼痛稍缓，他扯出干净的布条缠住手掌，赶紧把缰绳从灌木上解下，牵着马往山上赶。
老马敬业，再累也没有尥蹶子，不过祝子慕猜他一定在心里对自己爆了无数遍粗口，毕竟他们已经连着日夜不分的赶了三天的路了。
这匹血统纯正的魔族宝马载着他穿过魔界边境一路来到人间，等今晚翻过这座山就到人族的南境了，这也就意味着他终于快要见到晏怀予了。
祝子慕研究过地图，他现在所处的山岭原先闹过瘟疫，现在已经没有人烟了，山顶上有一座荒废破庙，今晚他可以在那歇歇脚。
他和马都需要休息，没有底线的透支体力怕是会出大问题。
这山越近山顶处越平坦，临到通往山顶庙宇的山阶还出现了一片荒村。
祝子慕牵马穿过荒村，村中的房屋破旧坍塌，部分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和房屋一起沉睡在灰尘中的还有大大小小的棺材。这些棺材靠在民房边，躺在牲畜棚下，隔几步就能看到一个。
看得出当年灾难来的突然，有些棺材的盖子已经钉好却没下葬，估计是家里已经没有人能帮他入土为安了。还有一些棺材外就有白骨，惨状难以言喻。
祝子慕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攥紧缰绳加快了脚步。离开荒村不远就是通往破庙的石阶，他站在石阶前丈量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期待的看着老马。
然而老马抬抬眼皮，用十分嫌弃的眼神无声质问他：“你他娘有本事用四个蹄子爬给老子看看。”
没办法，祝子慕只好挑着稍平缓些的坡路带着马爬到了破庙。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祝子慕把马拴在树上，点起灯笼在破庙周围转了转。
这座庙宇不大，但砖瓦所用的都是好材料，村里的屋舍大部分都坍塌了它还能安然无恙。纵然它已经蒙了灰烂了匾，也还能看出其外形相当精致。想来当年的村民是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来建它的。
庙里庙外一样摆着棺材，除了棺材之外祝子慕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是散落在寺庙周围竹林边的一些草席，本来以为里面裹的是白骨，结果一阵风掀开了一片破席子，露出了里面卷的菩萨像。
他过去一一查看，发现这些席子里面裹得都是各类神佛菩萨的雕像，应该是当年瘟疫爆发时，大家没有好的医治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这些神佛。
只是连这些神通广大的神仙佛祖都被裹尸的草革卷起抛到了林边，更何况活生生的人呢。
祝子慕心里明白，信仰是不会死的，哪怕人绝望到临死的最后一秒，信仰都会如同诅咒般活着。
抱着这个想法，他提灯推开了破庙半倒的大门。
庙里正中央的帷帐下端坐着一尊破损的雕像，它没有受到人为的破坏，损坏的地方都是岁月流逝导致的。神像眉目里依旧带着慈爱和悲悯，只是在她目光范围内已经没有生者可以庇佑了。
祝子慕认得出这是痘神娘娘，这神拜来能保佑人们免受痘疹之苦，看来当年的瘟疫多半是天花。
庙里的棺材比屋外还多，但是码的整整齐齐，痘神娘娘面前的贡桌上还摆着烂完了的水果，香炉里还有三根没烧完的香。他走近看了看，炉里的香杆三长两短，怪晦气的。
外面夜风起了，刮进来一股湿润的气息，雷声隐隐传来，祝子慕心想自己估计今晚就要和这一屋子“村民”过夜了。他没什么害怕不害怕的，毕竟严格来说他就是个神仙。
怕风雨太大，他转身去树底下把马牵进了破庙。没想到他拉着缰绳一脚刚踏进庙的门槛，手中的灯就熄灭了。
如果是风吹的就好了，祝子慕心想。
他明显感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它暗流一样在破庙周围涌动，细细嗅来还带着一丝血腥气。
祝子慕松开缰绳将马往后推了推，把手里的灯笼轻轻放在地上，仔细的听着四周的动静。
血腥气越来越近，庙顶发出一声巨响，一团黑呼呼的东西从庙顶上掉下来砸到地上，随着那东西掉下来的还有四股黑烟一样的东西。“黑烟”上都有光点，细看似乎是眼睛。它们扑向掉在地上的东西，但那东西轱辘一滚躲开它们，迅速冲进了角落里的棺材堆。
“黑烟”一下子找不到躲进棺材堆的东西，没头苍蝇似的在堂屋里尖叫着乱窜。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庙门口附近的祝子慕，在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后一同冲向了他。
挂在马身侧的洛平嗡鸣一声弹飞出鞘，祝子慕接住他劈向冲过来的“黑烟”。
和他预料的不同，黑烟并不是没有实体，它们在碰上洛平剑锋的一瞬间像纸一样撕裂了。裂开的黑烟落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嚎，不消一会就燃烧成了灰烬。
祝子慕再一次点燃灯，仔细地查看地上的灰烬。他伸手捻了一点，不知为何，这些粉末有种熟悉的感觉。
角落的棺材堆传出一丝细微的响动，空气中的血腥气越发浓郁。祝子慕持剑踹开四散挡路的棺材板，顺着气味发出的方向找过去。在摸到最后一口棺材时，一截断剑从里面猛然伸出架在了他脖子上。
“什么人？”
虚弱的女声从棺材里传出，祝子慕愣了一下，余光往棺材里瞥去。
“我是你爹，狗东西。”祝子慕咬牙切齿的握住那只攥着断剑的手腕，放下洛平将她从棺材里边拖出来边骂：“苏笑笑我I操I你........妈？”
接着灯笼的光，祝子慕看到苏笑笑的身上全是血迹，只有半边脸还算干净，另半边脸上都是血水。她一只眼睛眯着，另一只眼睛闭着，血块粘凝在她眼角处，实在是触目惊心。
祝子慕摸了摸她被血糊住的那只眼，万幸眼球还在。
“祝老弟？”苏笑笑的手晃了晃，一巴掌拍到他脸上摸了摸。
“是我。”祝子慕拿开她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他说着将灯笼拿起提高照亮她的脸和身体继续问：“现在看的清了吗。”
苏笑笑摇摇头说：“一只眼睛只能看到影子，另一只....怕是瞎了。”
她语气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难过。
“你这是什么情况？”祝子慕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抓起她的手探了探脉。内里脉象都还好，但外伤实在有点重了。
“我受了指令，带着调配的军队往北去找祁烽，前天刚过南境，夜里休整时，我带人巡查，那时候遇到了刺客，被逼逃到了这里。”苏笑笑说话有气无力的，祝子慕找了个棺材板给她靠着。然后取来水袋和药包给她处理伤口。
苏笑笑忍着痛闭上眼睛问：“你是要去找晏怀予吗？”
“嗯。”
“我不是回信告诉你了，没用的。”
“有用。”祝子慕十分执拗。他把苏笑笑身上的伤口仔细包扎好，托起她断了的左臂用布条固定在她脖子上，唤出铃铛把她的脸擦干净，将她看不见的那只眼睛包起来，然后喂了她点水。
铃铛要保存体力，稍微给苏笑笑渡了点灵力后又变回了金铃原形。祝子慕小心的把她戴好，自己也喝了点水。
“清楚刺客是什么人吗？”祝子慕边问边靠在他旁边的棺材板上
“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苏笑笑露出苦笑道：“是祁烽亲卫军派出的人，他们抢了我的兵令。”
祝子慕沉默的盯着她看，苏笑笑感受到他的视线偏过头说：“祁烽只要我的兵，不要我的命。要我命的是别人，倒也不是有人要造反，只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祁烽....我的生死与他的利益关系不大....不知道他会不会派人来找我。”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蚊蝇哼叫似得喃喃道：“当炮灰可太他妈难了。”
“是难。”祝子慕目光飘向庙门外，狂风掠过带倒了一片树苗，看起来这场山雨不会太小。
气氛变得安静且压抑，良久，苏笑笑带着哭腔开口道：“我真当你是兄弟，听哥一句劝，别倔了，你们还有儿子，护好他。你不想跟祁烽的话就带他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你救不了魔族和晏怀予...”
“我能！”祝子慕把她后面的话吼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伸手一摸，脸上都是泪。
苏笑笑没有选择安静下来，在他喊完后缓了缓开口继续把话说完。
“你是谁啊？你不是那个书里的祝君思，他早死了，你是祝子慕。自己打哪来还记得吗？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炸的祝子慕头晕目眩，他觉得脑袋里的记忆烧起来了，烧的他整个人都无比难受。
“记得许东云吗？你没有杀他，可他还是死了。你没有杀人越货却被逐出了麓萝峰，在有仙籍的情况下和晏怀予和魔族搅在一起，即便你没有出卖仙族的军情，即便你阻止了长生宴暴乱，祁烽和晏怀予如今还是兵戈相见了.....我们再怎么折腾，也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们改变不了书里的情节。”
是啊，他拼了命的活下来，拼了命的去改变已知的情节，可一切似乎都还在照原有的情节进行。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来没有脱轨。
“醒醒吧，就算晏怀云不杀晏怀予，他还是会.....我....我也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认命吧。”
苏笑笑说不出完整的话的了，吸着鼻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她哭的很压抑，祝子慕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发了会呆，然后拿出帕子把她脸上的泪擦干净道：“老子不认。”
“我这个人，见了棺材都未必落泪。”祝子慕对她笑了笑：“如果我不去，还不如当初直接从医院停尸间投胎。但凡还有一点可能，我就要去争。我就是这么个倔驴脾气，谁都不可能劝的动我的。”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苏笑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兄弟，我真佩服你，你他娘是个有种的.....我
话说到一半，她又嘤嘤的哭起来，祝子慕听着直起鸡皮疙瘩，强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扬起一巴掌扇在她头上说：“别他妈娘们唧唧的，不是你在青楼撩拨小姑娘的时候了。”
这一巴掌从后脑袋拍下，直接把苏笑笑的鼻血拍的喷洒出来。她瞬间刹了车，瞪大眼睛看着祝子慕喊起来：“我他妈现在就是个娘们啊！！！”
山风吹了一夜，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祝子慕就摇醒了苏笑笑，带着她继续上路了。
苏笑笑状态不佳，伤痛和多日来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堪。祝子慕骑着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后，看她左右晃着直想往下倒，干脆找了根麻绳把她绑在背上，看起来虽然有些不雅，但是起码苏笑笑能放心睡，他也能快马加鞭的赶路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被人当成人贩子，中途被热心群众逼停了四五次。
祝子慕一张巧嘴，三言两语就把苏笑笑描述成了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瘫痪老婆，其情节编的之生动，热心群众无一不信服，甚至还有一位大哥拿出金子让他们在路上嚼用。
看着祝子慕鼓鼓腰包，苏笑笑感叹道：“老弟，你该去天桥底下说书，混个暴富应该不成问题。”
“错了。”祝子慕悠悠道：“我应该去要饭，要他一个月，起码得是富可敌国。”
“你这定位还挺清晰。”苏笑笑抽了抽嘴角，扭头打量起四周的风景。他们虽然还在山路上，但已经能看到不少村庄，袅袅的烟火映在她眸子里，她有些难过的摸了摸自己被包起来那只眼。
“对了，你怎么办？”
“回仙族啊，不是跟你说了，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就行，我直接去找大部队，然后回天界。”
“不是说这个。”祝子慕远远的望了望，前方不远处是一大片平原，应该马上就要进南境了。
苏笑笑知道他在问什么，她凭一己之力坐上镇北将军的位置，如今被收了兵，还瞎了一只眼，曾经是她靠山的老天后在一年前也被送到仙岛养老，再不许过问前朝政事，她这仕途估计多半算是废了。
这些年她打拼过来不容易，那些老匹夫看不惯她一个女儿家上沙场，更不满她的战绩比他们还强，合起伙来要把她拉下马。她本来挺过了那些歧视和磨难，但如今祁烽心腹大将不少，她又是个外戚，那些老东西算是看准她被冷落的时机，趁乱对她下手，把她这些年辛苦换来的成就付之一炬。
苏笑笑不想再思考了，只是语气轻松道：“回去做个富贵小姐，搞不好还能看战功封我做个郡主什么的，过两年让祁烽给我挑个长得帅的富二代，这辈子稳稳当当，妥啊兄弟。”
祝子慕没说什么，甩下一鞭加快了速度。
按着地图上的防御缺口，他们成功的进入了南境，祝子慕让苏笑笑看着地图指路，先把她送到了有信得过的老友驻军的安全地点。他躲在那座小城外的树林里等了两个时辰，看苏笑笑换了干净衣服和绷带出来，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来自同一个故乡，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苏笑笑拎着水袋和一包东西说：“水给你灌满了，包里有干粮和药，还有一些符令，兴许能帮到你。”
她乐乐呵呵的把这些东西帮他装上马，都收拾利整后说：“我这眼还有救呢，军医说了养俩月就能看到了。”
“挺好。”祝子慕拉起缰绳看看身后的路，然后扭过头问道：“你呢，你不再....”
"我累了。"苏笑笑打断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祝子慕点点头，喝马准备上路，他稍停了一下，问了苏笑笑最后一个问题。
“祁烽会统一三界对吗？”
苏笑笑眼神复杂道：“按定好的大纲来说，是这样。”
“其实三界众生都一样，但各有各的景才漂亮不是吗？”
苏笑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作反应，祝子慕就一骑绝尘而去了。她定了定神，朝他离开的方向道了句“保重”，然后转身往小城门走去。
祝子慕卯足了劲赶路，一想到自己和晏怀予的距离正在缩短他就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干劲。在距离他近百里的地方，晏怀予刚刚停兵扎营。说来奇怪，这天阴了两天了，冷风一直刮，雷声也是响个不停，雨却一直没落下来。
晏怀予的心也一直没能落下来，他所收到的军情军报显示一切顺利，寄去给魔君和晏怀云的书信也是封封叫他放心，一切平安。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趁休整一点一点核对这些信。
这些信没有问题，他订好的行进路线也没有问题。但是拿来和现在他们真实在走的地图看来，路线却是对不上了。
行军过程当中有路线上的调整很正常，但在不出什么大意外的情况下，大体上还是会向着一个方向走。
从他们这些天走过的路来看，就像出现了一只隐形的手，悄悄地推着他们偏离原来的轨道。
他一直忙着料理前线的军情，后背处一直是交给俞岳和一众心腹处理，看来有人起了异心，还是离他相当近的的人。
晏怀予赶紧放下信纸准备叫俞岳过来，但他刚站起身，俞岳就掀开帘子进了营帐。
”殿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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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狭窄曲折，一方白石突出山壁，劲松从白石缝隙中钻出，墨云一样的松针划着风发出飕飕的声响。
祝子慕靠着松树坐在这个天然平台上，身边放着干瘪的水袋和粘着干粮碎渣的油纸。
他垂头认真的在腿上铺的信纸上涂抹书写，画出小地图并在图边标上密密麻麻的字，最后拿起纸确认过三遍后才收起了笔。
信纸在他破皮结痂的手心里翻来覆去折了几折，最终变成了一个皱皱巴巴的纸鹊。
祝子慕将它轻轻掂了掂，眨眼间纸鹊变成了活的鹊鸟，扑扇着翅膀飞向天边燃得正旺的晚霞。
他稍微缓了缓，将油纸和水袋收好。起身走下白石回到山路上。
黑马站在路边，看到回来的祝子慕“嗤”了一声，蹄子不满的在地上刨了刨。
祝子慕抚着它的颈子哄道：“乖乖，再撑一下就到山顶了。”
说罢他把手伸向马身侧挂的包袱中，摸出些创药倒在手上的伤口上。
钻心的痛感袭来，他咬住牙将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硬是把药涂匀了。待疼痛稍缓，他扯出干净的布条缠住手掌，赶紧把缰绳从灌木上解下，牵着马往山上赶。
老马敬业，再累也没有尥蹶子，不过祝子慕猜他一定在心里对自己爆了无数遍粗口，毕竟他们已经连着日夜不分的赶了三天的路了。
这匹血统纯正的魔族宝马载着他穿过魔界边境一路来到人间，等今晚翻过这座山就到人族的南境了，这也就意味着他终于快要见到晏怀予了。
祝子慕研究过地图，他现在所处的山岭原先闹过瘟疫，现在已经没有人烟了，山顶上有一座荒废破庙，今晚他可以在那歇歇脚。
他和马都需要休息，没有底线的透支体力怕是会出大问题。
这山越近山顶处越平坦，临到通往山顶庙宇的山阶还出现了一片荒村。
祝子慕牵马穿过荒村，村中的房屋破旧坍塌，部分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和房屋一起沉睡在灰尘中的还有大大小小的棺材。这些棺材靠在民房边，躺在牲畜棚下，隔几步就能看到一个。
看得出当年灾难来的突然，有些棺材的盖子已经钉好却没下葬，估计是家里已经没有人能帮他入土为安了。还有一些棺材外就有白骨，惨状难以言喻。
祝子慕忍不住轻叹了口气，攥紧缰绳加快了脚步。离开荒村不远就是通往破庙的石阶，他站在石阶前丈量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期待的看着老马。
然而老马抬抬眼皮，用十分嫌弃的眼神无声质问他：“你他娘有本事用四个蹄子爬给老子看看。”
没办法，祝子慕只好挑着稍平缓些的坡路带着马爬到了破庙。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祝子慕把马拴在树上，点起灯笼在破庙周围转了转。
这座庙宇不大，但砖瓦所用的都是好材料，村里的屋舍大部分都坍塌了它还能安然无恙。纵然它已经蒙了灰烂了匾，也还能看出其外形相当精致。想来当年的村民是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来建它的。
庙里庙外一样摆着棺材，除了棺材之外祝子慕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那是散落在寺庙周围竹林边的一些草席，本来以为里面裹的是白骨，结果一阵风掀开了一片破席子，露出了里面卷的菩萨像。
他过去一一查看，发现这些席子里面裹得都是各类神佛菩萨的雕像，应该是当年瘟疫爆发时，大家没有好的医治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这些神佛。
只是连这些神通广大的神仙佛祖都被裹尸的草革卷起抛到了林边，更何况活生生的人呢。
祝子慕心里明白，信仰是不会死的，哪怕人绝望到临死的最后一秒，信仰都会如同诅咒般活着。
抱着这个想法，他提灯推开了破庙半倒的大门。
庙里正中央的帷帐下端坐着一尊破损的雕像，它没有受到人为的破坏，损坏的地方都是岁月流逝导致的。神像眉目里依旧带着慈爱和悲悯，只是在她目光范围内已经没有生者可以庇佑了。
祝子慕认得出这是痘神娘娘，这神拜来能保佑人们免受痘疹之苦，看来当年的瘟疫多半是天花。
庙里的棺材比屋外还多，但是码的整整齐齐，痘神娘娘面前的贡桌上还摆着烂完了的水果，香炉里还有三根没烧完的香。他走近看了看，炉里的香杆三长两短，怪晦气的。
外面夜风起了，刮进来一股湿润的气息，雷声隐隐传来，祝子慕心想自己估计今晚就要和这一屋子“村民”过夜了。他没什么害怕不害怕的，毕竟严格来说他就是个神仙。
怕风雨太大，他转身去树底下把马牵进了破庙。没想到他拉着缰绳一脚刚踏进庙的门槛，手中的灯就熄灭了。
如果是风吹的就好了，祝子慕心想。
他明显感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它暗流一样在破庙周围涌动，细细嗅来还带着一丝血腥气。
祝子慕松开缰绳将马往后推了推，把手里的灯笼轻轻放在地上，仔细的听着四周的动静。
血腥气越来越近，庙顶发出一声巨响，一团黑呼呼的东西从庙顶上掉下来砸到地上，随着那东西掉下来的还有四股黑烟一样的东西。“黑烟”上都有光点，细看似乎是眼睛。它们扑向掉在地上的东西，但那东西轱辘一滚躲开它们，迅速冲进了角落里的棺材堆。
“黑烟”一下子找不到躲进棺材堆的东西，没头苍蝇似的在堂屋里尖叫着乱窜。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庙门口附近的祝子慕，在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后一同冲向了他。
挂在马身侧的洛平嗡鸣一声弹飞出鞘，祝子慕接住他劈向冲过来的“黑烟”。
和他预料的不同，黑烟并不是没有实体，它们在碰上洛平剑锋的一瞬间像纸一样撕裂了。裂开的黑烟落在地上发出阵阵哀嚎，不消一会就燃烧成了灰烬。
祝子慕再一次点燃灯，仔细地查看地上的灰烬。他伸手捻了一点，不知为何，这些粉末有种熟悉的感觉。
角落的棺材堆传出一丝细微的响动，空气中的血腥气越发浓郁。祝子慕持剑踹开四散挡路的棺材板，顺着气味发出的方向找过去。在摸到最后一口棺材时，一截断剑从里面猛然伸出架在了他脖子上。
“什么人？”
虚弱的女声从棺材里传出，祝子慕愣了一下，余光往棺材里瞥去。
“我是你爹，狗东西。”祝子慕咬牙切齿的握住那只攥着断剑的手腕，放下洛平将她从棺材里边拖出来边骂：“苏笑笑我I操I你........妈？”
接着灯笼的光，祝子慕看到苏笑笑的身上全是血迹，只有半边脸还算干净，另半边脸上都是血水。她一只眼睛眯着，另一只眼睛闭着，血块粘凝在她眼角处，实在是触目惊心。
祝子慕摸了摸她被血糊住的那只眼，万幸眼球还在。
“祝老弟？”苏笑笑的手晃了晃，一巴掌拍到他脸上摸了摸。
“是我。”祝子慕拿开她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他说着将灯笼拿起提高照亮她的脸和身体继续问：“现在看的清了吗。”
苏笑笑摇摇头说：“一只眼睛只能看到影子，另一只....怕是瞎了。”
她语气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难过。
“你这是什么情况？”祝子慕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抓起她的手探了探脉。内里脉象都还好，但外伤实在有点重了。
“我受了指令，带着调配的军队往北去找祁烽，前天刚过南境，夜里休整时，我带人巡查，那时候遇到了刺客，被逼逃到了这里。”苏笑笑说话有气无力的，祝子慕找了个棺材板给她靠着。然后取来水袋和药包给她处理伤口。
苏笑笑忍着痛闭上眼睛问：“你是要去找晏怀予吗？”
“嗯。”
“我不是回信告诉你了，没用的。”
“有用。”祝子慕十分执拗。他把苏笑笑身上的伤口仔细包扎好，托起她断了的左臂用布条固定在她脖子上，唤出铃铛把她的脸擦干净，将她看不见的那只眼睛包起来，然后喂了她点水。
铃铛要保存体力，稍微给苏笑笑渡了点灵力后又变回了金铃原形。祝子慕小心的把她戴好，自己也喝了点水。
“清楚刺客是什么人吗？”祝子慕边问边靠在他旁边的棺材板上
“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苏笑笑露出苦笑道：“是祁烽亲卫军派出的人，他们抢了我的兵令。”
祝子慕沉默的盯着她看，苏笑笑感受到他的视线偏过头说：“祁烽只要我的兵，不要我的命。要我命的是别人，倒也不是有人要造反，只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祁烽....我的生死与他的利益关系不大....不知道他会不会派人来找我。”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蚊蝇哼叫似得喃喃道：“当炮灰可太他妈难了。”
“是难。”祝子慕目光飘向庙门外，狂风掠过带倒了一片树苗，看起来这场山雨不会太小。
气氛变得安静且压抑，良久，苏笑笑带着哭腔开口道：“我真当你是兄弟，听哥一句劝，别倔了，你们还有儿子，护好他。你不想跟祁烽的话就带他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你救不了魔族和晏怀予...”
“我能！”祝子慕把她后面的话吼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伸手一摸，脸上都是泪。
苏笑笑没有选择安静下来，在他喊完后缓了缓开口继续把话说完。
“你是谁啊？你不是那个书里的祝君思，他早死了，你是祝子慕。自己打哪来还记得吗？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炸的祝子慕头晕目眩，他觉得脑袋里的记忆烧起来了，烧的他整个人都无比难受。
“记得许东云吗？你没有杀他，可他还是死了。你没有杀人越货却被逐出了麓萝峰，在有仙籍的情况下和晏怀予和魔族搅在一起，即便你没有出卖仙族的军情，即便你阻止了长生宴暴乱，祁烽和晏怀予如今还是兵戈相见了.....我们再怎么折腾，也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们改变不了书里的情节。”
是啊，他拼了命的活下来，拼了命的去改变已知的情节，可一切似乎都还在照原有的情节进行。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从来没有脱轨。
“醒醒吧，就算晏怀云不杀晏怀予，他还是会.....我....我也很抱歉事情变成这样......认命吧。”
苏笑笑说不出完整的话的了，吸着鼻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她哭的很压抑，祝子慕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发了会呆，然后拿出帕子把她脸上的泪擦干净道：“老子不认。”
“我这个人，见了棺材都未必落泪。”祝子慕对她笑了笑：“如果我不去，还不如当初直接从医院停尸间投胎。但凡还有一点可能，我就要去争。我就是这么个倔驴脾气，谁都不可能劝的动我的。”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苏笑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兄弟，我真佩服你，你他娘是个有种的.....我
话说到一半，她又嘤嘤的哭起来，祝子慕听着直起鸡皮疙瘩，强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扬起一巴掌扇在她头上说：“别他妈娘们唧唧的，不是你在青楼撩拨小姑娘的时候了。”
这一巴掌从后脑袋拍下，直接把苏笑笑的鼻血拍的喷洒出来。她瞬间刹了车，瞪大眼睛看着祝子慕喊起来：“我他妈现在就是个娘们啊！！！”
山风吹了一夜，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祝子慕就摇醒了苏笑笑，带着她继续上路了。
苏笑笑状态不佳，伤痛和多日来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堪。祝子慕骑着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后，看她左右晃着直想往下倒，干脆找了根麻绳把她绑在背上，看起来虽然有些不雅，但是起码苏笑笑能放心睡，他也能快马加鞭的赶路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被人当成人贩子，中途被热心群众逼停了四五次。
祝子慕一张巧嘴，三言两语就把苏笑笑描述成了自己身患不治之症的瘫痪老婆，其情节编的之生动，热心群众无一不信服，甚至还有一位大哥拿出金子让他们在路上嚼用。
看着祝子慕鼓鼓腰包，苏笑笑感叹道：“老弟，你该去天桥底下说书，混个暴富应该不成问题。”
“错了。”祝子慕悠悠道：“我应该去要饭，要他一个月，起码得是富可敌国。”
“你这定位还挺清晰。”苏笑笑抽了抽嘴角，扭头打量起四周的风景。他们虽然还在山路上，但已经能看到不少村庄，袅袅的烟火映在她眸子里，她有些难过的摸了摸自己被包起来那只眼。
“对了，你怎么办？”
“回仙族啊，不是跟你说了，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就行，我直接去找大部队，然后回天界。”
“不是说这个。”祝子慕远远的望了望，前方不远处是一大片平原，应该马上就要进南境了。
苏笑笑知道他在问什么，她凭一己之力坐上镇北将军的位置，如今被收了兵，还瞎了一只眼，曾经是她靠山的老天后在一年前也被送到仙岛养老，再不许过问前朝政事，她这仕途估计多半算是废了。
这些年她打拼过来不容易，那些老匹夫看不惯她一个女儿家上沙场，更不满她的战绩比他们还强，合起伙来要把她拉下马。她本来挺过了那些歧视和磨难，但如今祁烽心腹大将不少，她又是个外戚，那些老东西算是看准她被冷落的时机，趁乱对她下手，把她这些年辛苦换来的成就付之一炬。
苏笑笑不想再思考了，只是语气轻松道：“回去做个富贵小姐，搞不好还能看战功封我做个郡主什么的，过两年让祁烽给我挑个长得帅的富二代，这辈子稳稳当当，妥啊兄弟。”
祝子慕没说什么，甩下一鞭加快了速度。
按着地图上的防御缺口，他们成功的进入了南境，祝子慕让苏笑笑看着地图指路，先把她送到了有信得过的老友驻军的安全地点。他躲在那座小城外的树林里等了两个时辰，看苏笑笑换了干净衣服和绷带出来，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们来自同一个故乡，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苏笑笑拎着水袋和一包东西说：“水给你灌满了，包里有干粮和药，还有一些符令，兴许能帮到你。”
她乐乐呵呵的把这些东西帮他装上马，都收拾利整后说：“我这眼还有救呢，军医说了养俩月就能看到了。”
“挺好。”祝子慕拉起缰绳看看身后的路，然后扭过头问道：“你呢，你不再....”
"我累了。"苏笑笑打断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祝子慕点点头，喝马准备上路，他稍停了一下，问了苏笑笑最后一个问题。
“祁烽会统一三界对吗？”
苏笑笑眼神复杂道：“按定好的大纲来说，是这样。”
“其实三界众生都一样，但各有各的景才漂亮不是吗？”
苏笑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作反应，祝子慕就一骑绝尘而去了。她定了定神，朝他离开的方向道了句“保重”，然后转身往小城门走去。
祝子慕卯足了劲赶路，一想到自己和晏怀予的距离正在缩短他就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干劲。在距离他近百里的地方，晏怀予刚刚停兵扎营。说来奇怪，这天阴了两天了，冷风一直刮，雷声也是响个不停，雨却一直没落下来。
晏怀予的心也一直没能落下来，他所收到的军情军报显示一切顺利，寄去给魔君和晏怀云的书信也是封封叫他放心，一切平安。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趁休整一点一点核对这些信。
这些信没有问题，他订好的行进路线也没有问题。但是拿来和现在他们真实在走的地图看来，路线却是对不上了。
行军过程当中有路线上的调整很正常，但在不出什么大意外的情况下，大体上还是会向着一个方向走。
从他们这些天走过的路来看，就像出现了一只隐形的手，悄悄地推着他们偏离原来的轨道。
他一直忙着料理前线的军情，后背处一直是交给俞岳和一众心腹处理，看来有人起了异心，还是离他相当近的的人。
晏怀予赶紧放下信纸准备叫俞岳过来，但他刚站起身，俞岳就掀开帘子进了营帐。
”殿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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